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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通识之三 | 吴岩、陈娱对谈科幻艺术:不存在、探寻存在、超越存在

四十二史 2023-05-26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信睿周报 Author 吴岩、陈娱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编者按


科幻是理性的想象,艺术是感性的抒发,二者看似没有关联,却交织碰撞出了朝向未来、跨越科学与人文的实践:科幻艺术。吴岩与陈娱老师的策展对谈,从他们各自的专业背景出发,探讨了科幻艺术的模糊性与超越性,而真实的生活或许唯有借助这样的方式,才能显现出来。


“九座城市,万种未来”展览现场  ▲






在今年的第八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深圳)(以下简称“深双”)上,南方科技大学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主任吴岩和新媒体艺术家陈娱共同策划了“城市升维”板块中的特别项目——“九座城市,万种未来”,邀请9组不同身份的参与者想象未来城市,通过文字、声音、装置、场景等多种方式,展现了一组复合型的立体作品,该作品也获得了本届“深双”评委会大奖。本文为两位策展人以笔谈方式对该项目的策展经过所做的“复盘”,并从各自的专业背景出发,交流探讨了对科幻艺术的困惑与思考。






吴岩:南方科技大学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

陈娱:新媒体艺术家、策展人


陈娱

科幻是依托科学的幻想,它在理性、准确的科学基础之上进行想象,表现科学技术远景或社会发展对人类的影响。而艺术则是一种感性的抒发,它用形象来反映现实,但又是比现实更有典型性的社会意识形态,主观且形式自由。艺术与科幻本身是两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汇点的领域,同时它们作为两个不同的学科,在思维逻辑和学习方式上也存在差异。我在获知这次“深双”的主题时,还是有一些纠结。虽然此前做过有关技术伦理和数字文化主题的展览,但对科幻,仍然有一些迟疑。


吴岩

很喜欢陈娱的开诚布公。我多年来从事科幻创作和研究,所以对这个问题接触得更早。科幻早期是文学的一个体裁,主要以科学和未来双重入侵现实为内容进行叙事。但后来,随着媒介的丰富,科幻已经从文学走出,先是进入插画,然后进入影视、绘画、游戏、装置、主题公园等许多领域。所以对我来讲,科幻艺术不是不可能,而是早就存在了。我家里有许多科幻画册,有的是按照画家分类的,有的是按照主题分类的,但都涉及科幻艺术。按照画家分类的包括Frank R.Paul、Danny Flynn、David B .Mattingly等人的作品;按照主题分类的有文字作者Brigitte Coppin和画家Vincent Desplanches合作编著的《未来的梦想》(Rêves de Futurs );中文版的有迈克尔·本森(MichaelBenson)的《宇宙图志》、罗恩·米勒(Ron Miller)的《太空美术简史》和《外星生命简史》;我甚至有一本Steve Holland的《科幻美术:一部图像史》,书名直接就叫作Sci-Fi Art: A graphic history ,这本书把科幻美术分解成图书和期刊插画、动漫、概念艺术、影视艺术、游戏、玩具设计等部分。


             《外星生命简史》              《太空美术简史》 ▲


虽然科幻艺术早已有之,但我也赞同陈娱所说的,这种艺术本身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例如,主题到底是什么?从20世纪70年代起,达科·苏恩文(Darko Suvin)和弗雷德里克·杰姆逊(Fredric Jameson)就在文学中定位了科幻,那就是以陌生化与认知性为充要条件。但是,科幻艺术是否也在这个概念的巨伞之下?特别是我们即将进入的“深双”,想要展示在大湾区科技怎么让城市升维,这样的作品形式与通常所说的科幻艺术是否是一码事?


陈娱

虽然科幻艺术看似早就存在,但如您所说,如果连这种艺术的存在意义都没有搞清,那么,其存在是值得怀疑的。艺术本身总是在更新,这种观念和手法的更新与科幻艺术有关吗?您提到的著作中,有些作品在我看来是在以各种已有的方式展现未来的景象。拉特格斯大学的谭力勤教授出版过《奇点艺术:未来艺术在科技奇点冲击下的蜕变》《奇点:颠覆性的生物艺术》两本书,我个人认为,这两本书更多的是对新科技新材料可用于艺术的展望。材料是一回事,内容是一回事,但它们都不一定能构成一种新艺术。




《奇点:颠覆性的生物艺术》(左)

《奇点艺术:未来艺术在科技奇点冲击下的蜕变》 (右)



吴岩

人类多数时候生活在不知情、不了解和不可能之中。改变这种无知状态需要谋划和实践。许多时候,谋划、实践就是思考和创造。“深双”的策展也是一样。


吴岩

我们这一轮寻找科幻艺术奥秘的征途是从参加策展开始的。第八届“深双”从一开始就把科幻当成了一个重要选项,这是一批建筑专家找到陈楸帆和我来加盟的原因。我们这个“城市升维”策展团队一共有7个人,其中一半以上都与科幻有关。孟建民院士对“建筑2050”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他正在做这方面的研究。王宽和张莉既是建筑师也是科幻迷,都写过科幻小说。两位意大利策展人——法比奥·卡瓦卢奇(Fabio Cavallucci)和玛瑙(Manuela Lietti),虽然不是科幻迷,但都赞成以一种升维方式去建构我们的展览观念。因此,应该说我们这个团队一开始就想好了这次“深双”要做一个科幻性质的展览,但关键是怎样才能完成我们的使命。我们的策展团队来自建筑、科幻、美术、策展等多个领域,大家语言不通,而且过去也不熟悉。领头人中的孟建民院士很谦虚,他虽然做过许多大项目,但还是说:策展我不熟悉,你们要多向另一个领头人法比奥·卡瓦卢奇学习。有陈楸帆这样年轻有为的科幻作家积极参与,有法比奥这样有经验的策展人引领,我们通过头脑风暴很快形成了以未来市民、城市炼金师、科幻日常三个部分编制而成的策展理念。在我们看来,未来市民是城市的使用者或体验者角度的未来展现,城市炼金师遵从的是城市建设者的角度,而科幻日常则采用思考者的角度。我个人认为,如果说我们形成了一些自己的科幻艺术观点或模式,那么这三个侧面的选择就是一个很有理论和现实意义的成果。


陈娱、吴岩、谢雨帆,《无名之城》(四组作品之一,2019),3D打印作品,彩色树脂,16cm×16cm×18cm  ▲


在逐渐清晰的设计思想的引导下,我们开始在全球范围内邀请作品。我们本来的设想是,对每一个作品都给出一个科幻分数,但操作起来这根本不可能实现。我自己则面对着两个难题:一方面我对艺术家不熟悉,无法判断能找到怎样的艺术家,更不知道他们的水平在这个领域到底如何;另一方面,我对策展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前进。科幻作家会在策展团队中逐渐被边缘化的焦虑控制住我,我的退缩就是放弃对艺术作品的创作诉求,转而去组织编辑一本谈论城市未来的书,书名叫《九座城市,万种未来》(刘慈欣、孟建民主编,中国发展出版社,2020年4月)。


《九座城市,万种未来》 ▲


正当我失去想要在科幻艺术领域闯荡一番的雄心,决定简单充当一个陪衬的时候,另一位策展人——建筑师王宽给我介绍了中央美术学院的青年艺术家陈娱。那时候陈娱刚刚硕士毕业,是数码媒体艺术家费俊教授的学生,对工作很有激情。看到我的颓废,她直截了当地跟我说,做没有兴致的事情毫无意义;既然决定要做展览,就要在这个领域尽情发挥。为什么不把书里的作品交给艺术家,在现实中建构一个同样的群展呢?


我被她的热情所激励,又变得积极起来,原来只是想简单编辑一本书,但现在既然要创作艺术品,那我也要提供素材,这也是书中首篇小说《九城万未》的产生原因。此时,陈娱也开始研读书中的作品,并联系到一批青年艺术家与他们分享,未来的创作就要靠这些人去完成。


陈娱

现在想来这也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想法。初听到有这样一本书来讨论未来城市的话题时,我是非常有热情的。我曾在2018年参与过相关展览——“后生命”第二届北京媒体艺术双年展(BMAB)的策划,展览提出人类、机器以及数据的生命等伦理问题,分别以数据生命、机械生命、合成生命三个展区进行展示,有大量对未来人类、未来社会的探讨。当听到吴老师关于“九座城市,万种未来”的提议,我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呈现出多样的未来城市视觉体验展区,无论是材料、媒介、形式及观众体验,都应展现完全的“未来感”。


与吴老师沟通后,他很同意我的想法。《九座城市,万种未来》是由大众征集的城市未来主题的作品集——其中的数字“九”,是个位数中最大的,泛指多数,这在《易经》等古籍中已经讨论过;而“万”也是泛指,代替无数。“九座城市,万种未来”的第二重含义是,大湾区在内地恰好有九个城市。这样,我们的展览就既是泛指的,同时也是特指的。我很喜欢这个创意。科幻读物与艺术作品交织在展厅中,一横一竖,一个历史一个现实,一个历时一个共时,把我们的展览做成一个划出明亮历史痕迹的行动过程。我阅读了选集中的作品,看到了多种未来城市和未来人居状态。既然作家已经在作品中升维,下一步艺术家也可以直接加入其中。我们把展区做成由一本科幻小说进入其中的通道,展厅中每一个房间都是一个科幻的世界,观众可以走进其中感受一个全新的升维空间。


梁文华、陈楸帆、冯元凌,《复眼》(2019),VR影像作品▲


吴岩

我体验到的科幻精神是天马行空的设想和扎实工作的结合,这其中提出要求显得非常重要。我认为,“九座城市,万种未来”如果做成真实的作品,应该是由九组艺术家用九种不同的方式展现未来城市。陈娱用她的努力最终实现了这个想法。我们最终呈现的城市未来/未来城市从海底到天空,从树状、弹丸状、水晶状到芯片状,使用的方法包括人工智能、游戏引擎、虚拟现实、机械气泵、3D打印、近红外摄影、立体声场等。


陈娱

“九座城市,万种未来”尽量尝试在同一个物理空间中的不同学术角度的思考、交叉跨界,不受任何限制地去开展对未来城市、城市升维的思考。整个展厅带给观众的是一场进入未来的沉浸式参展体验。


当你走进展厅,可以看到人工智能搜索你的身体,让你与一处遥远且适合自己的地方配对,你能看到在那里生活会是怎样的,远和近在技术面前改变了意义。电子游戏拆穿街区,让房屋和车辆飘舞起来,在任何你觉得可以落地的地方建构起全新的小区,未来的家园就在你的滚轮之下。城市布满摄像头以后,会是怎样的状态?如果人类最终无法在地球上延续,怎么把种子推向火星?大湾区的未来声音是怎样的?我们会在空中、树中、水中建构怎样的城市?用火星探测技术回看地球上的高楼,你能得到怎样的体验,是否会感觉进入了另一座城市?


“水母”城市     ▲


我最喜欢,也是观众最喜欢的一个作品,是一颗有着机械跳动声音的机械心脏,这就是《心术》。作者苏永健的灵感源于《九座城市,万种未来》一书中吟光的小说《挖心术》,故事背景设定在未来都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其冷漠,男主人公惊讶地发现这个城市中正在蔓延“吞噬”人心的病毒,其让人类血肉的心变成机械芯片。芯片与情感之间的分界线愈渐模糊,编码机器和有灵肉身本质上可能并无矛盾,也无差别。作品以由若干电动推杆和电缆组成的心脏外形为主体,通过电动推杆的相互配合运动试图将机械心脏活体化,制作了一个抽搐和跳动的钢铁心脏。当带着一颗“炙热”的心靠近作品时,观者会发现正有一颗冷漠的钢铁之心回应着“你”。科幻的创意、故事的叙事、艺术的活化、蒸汽朋克的风格,加上我们都有可能坠入的未来,这个作品就是我们的这个展区中多维调性的一种。


苏永健、吟光,《心术》(2019),装置,气动推杆、气管、传感器、呼吸灯,100cm×100cm×130cm  ▲


在“九座城市,万种未来”展厅中,观众不但可以看到多种形式的科幻艺术作品,也将跟随作品所引述的话题进行思考。我们期待给观众展示的是一个云想空间,在这里不受任何束缚、拥有各种可能,观众可以参与互动从而找到自己对未来城市的理解和想象。


吴岩

作为整个“城市升维”展区的一个独立部分,“九座城市,万种未来”集中展现了人在未来城市中的种种遭遇。可观察的、可体验的、可期待的、可躲避的,统统都在这里,所有这一切就是我们想告知观众的。这是科幻思维在艺术创作中的一次集中展现,观众的反响非常好。


吴岩

我这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建构主义思潮的影响下过来的。这个建构主义不是简单的维果斯基(Lev Vigotsky),也不只是皮亚杰(Jean Piaget)或维特罗克(M. C. Wittrock),而是覆盖了从马克思主义到修正主义,从心理学到教育学,从个体到群体,从学术到生活。我所说的这个建构主义甚至是一种生活态度,是采纳能动的方式面对生活中的一切。“深双”的策展过程,给了我一次通过实践去面对理论建构的机会。


陈娱

做过“九座城市,万种未来”展览再来思考,就会对科幻艺术问题有更深的理解。我觉得,艺术与文学必须进行多重对话,而未来城市空间、新兴技术就是这种对话的场域。我们用艺术家的大脑预想可能的变化,通过寻找未知走向先知,科幻艺术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通过Houdini编程软件和Stratasys J850 3D打印机完成的未来城市设计,以及无数种未来人类生活方式在我们的大脑回路之间纠缠。我发现一旦做出一个新的城市,一旦给它可能的生活空间,它其实也就变成了一个预警系统。好的和坏的总是同时产生,乌托邦在反乌托邦之中,反乌托邦也在乌托邦之中。钢铁之心当然是好的,它可以让我们永生。但钢铁之心也是坏的,它让我们失去人性。此时,头脑简单的人可能会说:永生等于失去人性。但简单化的倾向要不得。艺术家展现的是体验,是可能,是现实或虚拟的存在的综合!科幻艺术是一种艺术,在某种程度上又是生活本身。


李玙,《太空种子》(2016),装置,微生物、细菌、微型生物圈、铝壳、电子元器件包括各种传感器、齿轮马达、Arduino、飞机电缆,15cm×55cm▲


吴岩:

我觉得科幻艺术不单是形式问题,也不单是内容问题,它至少应该有这样几个元素。第一,是生活的目标化。没有目标的生活是没有未来的,生物体至今没有解决的恰恰是目标的问题。我们繁衍,占据更多地盘,继续繁衍,继续占据地盘……我们在宇宙中到底想要做什么?科幻艺术要去解决这个目标问题。第二,科幻艺术是建构未来通路的过程。“九座城市,万种未来”给了我们机会去建构,哪怕这个建构中充满了危机,但我们在尝试之后,对未来会有更深的理解。理解世界与表达自身一样,也是艺术的重要内容。第三,在手段和可能性方面,要能做到无羁绊。因为,科幻的核心是想象力的放飞自由。科学让我们更尊重规律,但获取规律不是为了成为规律的奴隶,而是要成为超越规律的愿景释放者。


陈娱

我非常同意。科幻是无法脱离物质世界存在的,一定要与现实世界不断纠缠和摩擦。科幻不能脱离现实,但一定要有探索精神。这也提醒我们在科幻艺术上所做的尝试,其中的思维与想象要基于所属时代的社会生活,基于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现实。把当下的这种想象融入科幻艺术中,想象便是自然的、有根据的、符合逻辑的尝试。在科幻艺术的实践中,无论是艺术家还是作家,本身就具有引航者的身份,其需要用科幻思维为人类找到未来的城市发展方向。与其说科幻是想象,我认为科幻更像是哲学,是关于未来的哲学设想。


本文刊载于《信睿周报》第29期,展品及现场图片均由策展人提供,已获得艺术家授权。






责任编辑:昆土与鱼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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